文
乐一狸
七岁前，奇奇总是不爱过端午节。
南方的五月初五，大抵落在每年的六月底七月初，再过十天就“入伏”，雷神电母像去走了趟亲戚，一滴雨也不剩下。
奇奇伏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书包里堆着期末总复习的各科书本，刺刺的烈日下，背心早已浸透。
上小学后，妈妈开始限制奇奇上外婆家的次数，但每年端午，妈妈会提前一周带奇奇回娘家，送箬叶、包粽子。
除了天气热，奇奇不爱过端午节的另一个原因，是外婆家的端午节，总吃不到肉粽。
每年端午节前后，同桌小婧的早餐都是油满肉大的咸肉粽，柠*发亮的碱糯米，一粒一粒紧紧包裹着肥瘦相间的腌肉，咬一口，满嘴油香米甜。吃到肉芯，还时常伴着缕缕腌雪里红，配上咸鸭蛋，就成了人间极致美味，让趴在课桌上的奇奇艳羡不已。
刚走到外婆家楼梯口，就闻见浓浓的红豆香，奇奇像只被喂了萝卜的猫，悻悻地敲门进屋。
“崽崽，蒸好馅，咱们就包粽子，今年粽叶特别新鲜，我特意让郭姥姥从老家捎来的。”外婆守着蒸锅，眼镜上蒙了层薄雾。
“今年咱们包肉粽吗？”虽然不抱希望，奇奇还是问出了翘首祈盼的疑惑。
“有，我的小祖宗，五花肉昨晚就腌好啦！糯米不好消化，你可别贪嘴哟！”外婆一反往年的坚持，包起了肉粽，如天降惊喜。
午饭后，奇奇端上泡着箬叶的碱水盆，开始帮外婆包粽子。
首先包素粽。外婆将粽叶一端绕三折，手里便多了一只绿色的“漏斗”，填入三分之一的米量，在“漏斗”中心位置放入蒸好的红豆、红枣、薏米、板栗，然后盖满糯米，将剩余的粽叶绕着“漏斗”缠紧，便神奇地出落成“菱角”的形状。
外婆将“菱角”按在奇奇手上，让他捂住粽叶最外层的尾巴，然后迅速腾出手剪下一尺长的白棉线，对“菱角”五花大绑，勒成一只坚实有型的粽子。
奇奇全程目不斜视，默记下外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仍不解她是用了怎样的幻术，将长条扁平的箬叶围成四角形的立体锥。
一小时后开始包肉粽，外婆换了用碱更浓的糯米，按照原来的程序，将馅儿换成纹理清晰的腌五花肉。肉块落在“漏斗”里，酱汁迅速被糯米吸收，奇奇一阵腮痒，仿佛尝到了肉粽的咸香。
把绑好的粽子们上蒸锅，外婆开始清洗妈妈厂里分的咸鸭蛋，*泥刷掉，露出微青的鸭蛋壳，破*流油的画面已出现在奇奇脑海中。
“在我们沔阳老家，咸鸭蛋都是双*的，敲开蛋壳就有两个*，肥得直流油……以前你小舅姥爷，最爱吃老家的双*咸蛋……”
每次提到小舅姥爷，外婆总会陷入沉默，这个常被提起的亲人，奇奇从未见过。
有一年端午，外婆叫郭姥姥来家里，帮忙寄包裹。郭姥姥毛笔字写得好看，在包裹最外层的白棉布上写下小舅姥爷的名字和地址。
“小哥最喜欢吃豆粽和米焦，他那边什么都不缺，就让他回来探亲前，先尝尝老家的味道……”外婆一边跟郭姥姥念叨，一边反复核对着那个名为“高雄”的收件地址，像刚做完题的小学生，认真检查考卷。
后来，奇奇在同桌小婧的百科全书画册上，找到了名叫高雄的位置，跟美国和非洲相比，那里并不遥远，只隔着很窄的一道海。可是为什么，外婆寄出的包裹总是被退回呢？
蒸锅溢出滚滚白气，外婆关了火，将熟粽子捞到簸箕里，晾在桌上。
“你二姨来信说，小舅舅今年可能会办好探亲手续，我先炒点米焦备着。他几十年没吃到老家的米焦了，小舅妈是闽南人，吃的淡，一辈子没做过辣菜……”
外婆一边跟妈妈聊着，一边把蒸好的小米倒进油锅里炸，混着辣椒末和酱油的米焦，油香飘满整栋楼。
七岁这年的端午，奇奇终于能吃上外婆包的咸肉粽。
午饭还未开席，满桌的素粽、肉粽、咸鸭蛋、松花蛋、炒米焦、雄*酒已让奇奇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外婆最后上桌，独自倒了一小杯雄*酒饮尽，咂摸着说“这酒还是奇奇出生那年酿下的，第七年啦，味道够醇了……”
妈妈剪断粽叶外的白线，剥了个素粽递给外婆：“我给二姨打过电话了，她说小舅舅今年来不了湖南，明年会带舅妈回汉口跟大家团聚，您再等等。”
外婆吃了口粽子，又敲开一只咸鸭蛋，金*的油汁汩汩涌出，径直流到桌上。
奇奇蹦到外婆手边，赶紧用舌头为蛋*截流。他从没见过这么肥厚的咸鸭蛋，油脂绕着酒杯淌了一圈，唯一的不足，是咸味过浓，吃在嘴里涩涩的。
鸭蛋开胃，奇奇迫不及待剥开一只肉粽，咬下一口、两口，直到粽芯的肉馅也吃进嘴里，也没尝出香甜：蒸熟的肉芯柴柴的，丝毫没有想象中的肥腻多汁。
“外婆包的肉粽没有小婧家的香”奇奇放下粽子，盛了一晚炒米焦，“还是这个比较香！”
“湖南菜口味太重，把你味觉都带坏了，以前在老家，我们只吃素粽子，红豆红枣，板栗薏米，又清淡又营养……不信，下次等你小舅姥爷回来，告诉你沔阳的红豆角黍有多香，他在外面想破天，都吃不到……”
外婆又倒了杯雄*酒，一点点抿进嘴里，她皱起眉头，像喝着一大碗中药，最后仰头饮尽。
端午饭，就在无声中吃完了。煎好的一大盆米焦，一家人足足吃了一个月。
第二年端午，外婆赶回汉口跟兄弟姐妹们团聚，奇奇吃着外婆一早备下的粽子，幻想着小舅姥爷吃豆粽米焦的情景：阔别大半个世纪，故乡的味道，会激发一位老人怎样的感慨呢？高雄的端午节也吃粽子吗？
来不及证实这些细节，奇奇的周末和假期便被妈妈用兴趣班塞满，他再也没有时间陪着外婆泡粽叶，绑粽子。后来，外婆也再没包过肉粽，每年的端午餐桌上，红豆粽如期登场。
年复一年，奇奇终于习惯了红豆粽的口感，粽叶的清香包裹着豆米的甜糯，凉着吃，像一味雪糕，冰镇整个盛夏。
今年粽叶又飘香，外婆已不在人世，奇奇的端午节，再也没有了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