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期“最有声望”[1]、具有近代意识[2]的学术大师俞樾(-),今有著作总集《春在堂全书》《俞樾全集》传世,其中有《右台仙馆笔记》(以下简称《右台》)16卷,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标为则笔记[3]。
俞樾
各种小说史、笔记小说史乃至史料丛刊中对《右台》多有涉及,但具体探讨的维度多局限于小说视角。俞樾是严谨的学者,又是一位富有现实感、历史感和文化意识的作家,重读《右台》文本,其书的内容性质、题材特点与写作主旨等似可作不同的阐释。
一、混合型笔记:丰富而庞杂的内容
《右台》“杂记平时所见所闻”(俞樾自序),所记以男女婚俗及鬼怪事为多,而言事与人、记史、考据三者兼具,涉及了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
吴奈夫等人的《试论俞樾》中指出《右台》“其中许多篇幅都直接地反映了清代普通人民的生活和社会活动,乡土气息十分浓厚,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4]全书30多次写到太平天国起义等时事,记浙东“抢婚”“典妻”、上海“放鹁鸽”、苏州“仙人跳”等事,可藉以了解当时婚姻陋俗,特别是更多地反映了中下层百姓的生存状况,揭示民生疾苦,虽也记奇闻异事,而从中亦可窥见晚清社会的客观历史面貌[5]。
此书内容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记婚俗怪相,呈现晚清世风。
书中记载较多的婚恋奇异现象,如第9则记女子私奔,“背母而逃,致母于死”而误服生鸦片致死;第13则记女子私奔以海外归来之商为夫,而俞樾称“勿责其越礼也”;第则写宁波乡下唐某,因家贫岁荒,将妻子典给邻村王姓一年,王某改一为十,妻不能归,唐某投河而死;第则记“有情有礼”的狐仙。
有一些世风浇薄下因私情而害命之事,如第则写男女苟且而推夫入河中事;也有正面之事,如第10则嫁妇奉母,第74则老儒之女为旧房客拐后自救,第则“穷措大”书生与“甘苦相怜者”苏妓红兰得费媪相助终成眷属,第则写妓女秦娘与蒋生的爱情故事,第则记一书生与有情女殉情,第则女子不从贼人而智救父母,等等。
凤凰出版社版《右台仙馆笔记》
至于“招租”“荷包出售”,杭州谚语之“铁门槛”事,并“可为冶游者戒也”。
身为清人的俞樾,既受笔记体古朴风习影响,也受志怪、传奇的影响,并且走向了以婚恋习俗为主要主题的极至。《右台》全书绝大部分涉及男女两方,展卷可知。神鬼精怪,千姿百态,俞樾也结合社会现实加以记述评议,对志怪并不排斥。
如第则记“绍兴城中有天官第”,吏官陈公访龙虎山,献茶时失手摔坏杯的童子,原为在真人府服役的龙王,后感陈公相助之恩而护其宅不受为灾,俞樾有“其情迹颇近荒诞,盖故老相传如此。沈君即绍郡人,言之凿凿,姑为记之。《齐谐》志怪之书,原不必其为信史也”之说,彰扬善报。并且,“言有裁量”方能“毁誉不淆”,弘扬人之气节方可“扶植善类”,且关乎士风世运,与天下安危相表里。
二,记士子沉郁或发达,写百姓疾苦,反映社会百态。
《右台仙馆笔记》手稿
如第44则记绍兴坐馆者曾习申、韩家言,第68则下第孝廉坐馆抵债,第70则滇南边官依靠妻子代妓受杖筹钱归葬,第72则困于童子试的“十名相公”,第78则绍兴某生应试而好色“弛服横陈”受敲诈,第84则为读书人“性好博”转而从善之事,第则孝廉入赀为郎中,第则迂谨书生“防其前,未防其后”事,第则书生有情义而得助等等,反映读书人的读书、应试、求官、为官等生活状况。
第70则显示出下层官吏“从事万里,亦殊可怜”,以致客死他乡,只能依赖少妻受罪筹资归葬,俞樾评论说:“余谓此妇受辱虽甚,然究未失身,不得谓之不贞。不惜父母之遗体,以归其夫之遗骸,不得谓之不义。君子哀其志,悲其遇,未可重訾之也。”
而第则写通州恶霸毛某,“俗有土四衙之称”,横行乡里,乡民王长民打死了他的狗,毛某威逼乡民为狗买棺盛殓,还要写下“不孝狗男王长林”具名的讣告贴在大街上。这一系列记载,体现出现实生活中士子与下层官吏的艰辛,百姓的穷困,恶霸的为所欲为,反映出晚清社会种种世态人情。晚清衰败气象影响下的人文精神、社会百态,均可从中得到一定的认知。
三,记与鸦片相关事件、社会新事件,部分展示晚清对外交流状况。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中国人深受鸦片之害。全书涉鸦片之事众多,有超过10条的吞生鸦片致死之事,如第33则扬州某甲女“服阿芙蓉膏死”。第则记嗜鸦片者何某“忽得奇疾,十指先作痒,爬搔之,痒愈甚,乃以齿咬之,指寸寸断。以次及肩臂,及股,及足,凡口所及之处,无不啮者,血殷床褥。昼夜呼号,阅两月而毙”。
俞樾书对联
而第52则似为“其时皆言鸦片烟中有死人膏血”的辨讹,实借老儒贾慎庵之梦,揭示鸦片自乾隆年间倾销中国所造成的危害:“尝梦至一处,似大官牙署,……门忽启,有数人扛一巨桶出,一吏执文书随其后而去。众即拥裸妇入,贾亦随入。历数门,至一广庭,见男女数百,或坐,或立,或卧,而皆裸无寸缕。堂上坐一官,其前设大榨床,健夫数辈,执大铁叉,任意将男妇叉置槽内,用大石压榨之,膏血淋漓。下承以盆,盆满即挹注巨桶中。如是十余次,巨桶乃满,数人扛之出……使将此膏血灌入罂粟花根内,自根而上达花苞,则其汁自然浓郁,一经熬炼,光色黝然。子试识之,数十年后,此烟遍天下矣。”
俞樾记吸食鸦片之惨状以警世人,《春在堂随笔》还记有俞氏戒烟方两种,本书第9则后亦记“有一方可救之,宜广为传播。其方用雄黄二钱,鸡蛋青一枚,生桐油一两,河水调匀灌服”。
此外,卷十二之-条,全记有关日本之事。第则说明:“以上日本诸事,皆本其国人吉堂所录。吉堂姓东海氏,名复,在海外曾读余所著书。及至中国,知余有《右台仙馆笔记》之作,录此十数事,托余门下士王梦薇转达于余,因粗加润色而存之。余诗所云‘旧闻都向毫端写,异事兼从海外求’,洵不虚矣。”
《右台仙馆笔记》手稿
这些事件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可见《右台》的独特价值。俞樾与日本人多有交往,受邀为日本汉诗选编《东瀛诗选》等,亦可见俞氏在海外的文化影响。[6]
四,考据事件的真实性,记“异”而不求“玄”。
宋莉华在《清代笔记小说与乾嘉学派》[7]中指出乾嘉时期的笔记小说“从内容形式到审美特征上都体现出了鲜明的学者化倾向”。
作为以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为学术榜样的俞樾,很自然地将考据、音韵、训诂等乾嘉学人的治学范式融入到小说创作中,因此加强了小说的写实性,形成了小说“学者化”的特点。虽多记鬼灵、“男女饮食之间”等奇闻异事,但是他还是注重遵循客观事实,记“异”而不求“玄”,反映了清末时期的社会现状和各地的民风民俗,揭露了苦难的社会现实。
而且他注重考据事件的真实性,经常旁征博引,用各种史书材料或各地相似事件来佐证,考据之风鲜明。全书涉考据者众,如第则考“妇女受杖之律”,第则引《论衡》及泰西人之说再作议论,第则按《梁书》而及其他,第则由《列女传》《博物志》开篇,第则由《礼记》开篇,等等。
谢超凡将俞樾“学者化倾向”的主要表现分为三点,即“一是把学术思想融入小说中,二是把学术范畴的考据方法引入小说,三是从传奇的虚构回归汉代的实录观念,力图使小说具有‘资考证’的功用”[8]。这三点概述非常到位,特别是“回归汉代的实录观念”深得我心,如能由“小说”视角回归“笔记”本位或更有意义。
通过历史事实与文学虚构的切换,俞樾对官场伦理“在场”的批判,对生存智慧进行深切的反思,展示自由自在的“游牧式”思维,并由叙事阐释变为人格探索。
俞樾诗稿
如第则记博徒与得资助而后成为县令的孝廉之间的交往,借博徒之口说“一入朱门,则束缚欲死,非所以爱我也”,称赞“此博徒见识甚高,使淮阴侯能见及此,则无鸟尽弓藏之叹矣。谁谓市井中无英雄哉”。
又如第则记南浔道士周静涵斗“咸以为妖鬼所幻化”的“青衣人”失败,“临终谓其徒曰:‘吾为虚名所累,致损元功。尔等宜闭户自修,毋预外事也。’”其明哲保身意味外,也有不可“为虚名所累”的人生感悟。
俞樾在该篇末加考证说,“此亦出徐晦堂先生所记,其事当在乾隆初年。余考之汪谢城广文所撰《南浔志》,周静涵名科耀,一名道昱,嘉兴人,习青符五雷法。初居武康之升元观,后住南浔广惠宫,著有《补闲吟草》四卷。”其事虚实难知,而其人周静涵则实有,《南浔镇志》卷二十三“方外”有其传。俞樾考证,起到出虚入实之效。
除上述几个方面,俞樾还在笔记中提到一些其他观点,如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废医论”。年,俞樾开始撰《俞楼杂纂》,凡50卷。其第45卷中专列《废医论》,其文分七个篇章,长达余字。其中的《证古篇》中列举周公、孔子重巫不重医的事实,借古讽今,称:“今之世为医者日益多,而医之技则日益苟且,其药之而愈者,乃其不药而亦愈者,其不药不愈者,则药之亦不愈,岂独不愈而已,轻病以重,重病以死。”
《俞楼杂纂》
成书在后的《右台》,第则举假药致人死亡、医者误开药方等事,直称“卜可废,医亦何不可废之有”,并重提“余曾有《废医论》,刻入《俞楼杂纂》”,宣布“虽骇俗听,不顾也”。对自己的“废医论”有所呼应。
俞樾还将碑传类文字或未及写的事迹纳入了笔记。如第则,写咸宁人樊希棣,“余本拟为作传记存集中,因循未果,姑撮大凡存之笔记”;第则,写咸宁人余炳文之子余守钟为国殉难,“斯人也,固循吏及忠义传中当两收者也”,因未能及时作传,“余悲其意,牵连书之于此”;第则,写海宁州知州恽敷,在担任嘉善知县所办的两件案子,“既为作传,又存此于笔记中云”。
笔记作为一种随笔记录、内容庞杂的著述,起源极早,过去或属之史部杂纂类,或属之子部小说类。人们常将“笔记”与“小说”混用,或径称“笔记小说”,20世纪20年代,上海进步书店刊行《笔记小说大观》,汇集自晋至清作品余部,内容庞杂而影响巨大;20世纪末,苗壮著有《笔记小说史》[9],作为“中国小说史丛书”的“体裁史”之一面世,从概念到发展历程,做了系统的梳理与较详的考辨。
也有人主张“笔记”“小说”二者不可混用。刘叶秋著《历代笔记概述》[10],作为“中国史学丛书”之一出版,归纳魏晋以来笔记为小说故事、历史琐闻、考据辩证三大类。
事实上,前人对“笔记”理解并不相同,即以作书名为例,宋人宋祁《笔记》,分释俗、考订、杂说三卷,明显为非小说的笔记;题名宋人苏轼的《仇池笔记》二卷,似为随笔似的小品文集。可见,笔记可形成史料笔记、笔记小说与考据笔记等多种类型,或因类型复杂,也可能出现混合型笔记。
俞樾信札
综上所述,从《右台》全书不惟记怪说鬼,且及当时社会现实、世态人情并多学术性内容来谈,从《右台》前4卷与《耳邮》的异同与“雅化”来看[11],从其学者的身份、曾经的学官、多年风餐露宿艰辛漂泊的人生经历来论,其“消闲娱老”的表征外,有借民俗风物、婚恋奇闻谈因果报应以寓劝惩垂戒之意,借沦落士子、为官士人之众相以显士风世运之心。
《右台》记述所见所闻,不乏典型塑造;反映世间众相,颇多议论品评;时有抉微探幽,出经入史。《右台》内容丰富而庞杂,具有史料笔记、笔记小说与考据笔记等多重属性,其性质定位于混合型笔记或更近实。
二、题材特点:偏重晚清江南的社会现状
从题材来看,《右台》全书所记,叙事者或人物籍贯或事件发生地则大半在江南,而当时的江南正处于一个急剧转型的历史时期。晚清以后中国已处于从运河文明向海洋文明的转变之中,“北京—江南”的内陆经济体系正在向“港口—内陆”的海洋经济体系转变,港口开始变得重要,上海的地位越发显眼。生当其时的俞樾在《右台》中留下了大量的记载。
《春在堂全书》
清代江南版图,以太湖平原为核心,苏州为中心城市,南京、杭州为两强,苏南的无锡、常州、镇江,浙北的嘉兴、湖州,以及毗邻的长江以北的中心重要城市扬州等,钱塘江以南的重要城市宁波、绍兴等,均在其中。
《右台》全书直接记苏州有66处,或称姑苏,有6处,并多吴中之语,吴中有13处(其他异名或下辖地未统计。下同);江宁有10余处;杭州有43处;无锡有5处;常州有5处;镇江有8处;嘉兴有7处;湖州有13处;扬州有23处,维扬有6处;宁波有9处;绍兴有28处。上海则有17处,或称沪上,11处。
显然全书所记以苏州为最多[12],杭州次之,正在快速发展的港口城市上海显然已超过多数城市。张立旦《俞樾与通俗文艺》评述《右台》“内容大都描写妖狐神鬼故事,有相当一部分直接采自江浙民间”。[13]“江浙”之说大体成立。
水是江南文化最重要的载体与显著的标识。《右台》中有不少事件均以水为事件发生的背景,或者与水有关。俞樾笔下的“水”显然已在晚清的大背景下浊化了,负面的事件相对居多。
如第则记扬州高邮女为人骗至舟“扬帆而走”,第则涉及社会治安混乱、略卖江北妇女至江南事,第则扬州东乡杀僧投尸于河,第则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事,第则溧阳“小吴王”托女于书生事,第则水边女鬼事,第则“操舟者”事、则溺水事,第则“兵船”事。读者正可由水上、水边祸乱等了解晚清江南社会状况的一个方面。
清刻本《右台仙馆笔记》
商业与商人是晚清江南社会不可或缺的话题。全书多有涉及,如第则:“山东人朱翁,商于姑苏。性好施与,有以缓急告,辄假贷之,不责其偿。及病且死,其子问父:‘外人所假贷者,亦有契券乎?’翁曰:‘此可勿问也。吾枕函中有一小匣,吾死,汝取视之,一生吃著不尽矣。’俄而翁死,子发匣视之,中无他物,惟《朱子家训》一篇。此翁大有晏子凿楹之意,其所见高出士大夫上矣。”
称赞“性好施与”的商人“高出士大夫上矣”,传达出俞樾劝善心意之外,更有俞氏生活在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对绅商群体的崛起的某种价值认同。
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下层百姓的命运与俞樾的感慨,书中也有体现。如第则,记“苏州自粤寇之乱,屋庐多毁……有老儒借虹桥滨一废屋,聚童子数人而授读焉。忽闻有声出自四壁,若母鸡之呼其雏。及夜,又闻若有数十妇人嘤嘤啜泣者”,形容当时社会似一将倾的百年老屋,并借此百年老屋之兴废,展开不同观点的讨论。
《茶香室丛钞》
作品当有社会代言人的角色,其在意义与价值方面的“立场”,是讨论作家最重要的依据。俞樾借苏州老屋以发感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