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如果不是闰四月,脚下已经傍边端午了,因又想起端午习俗里的一项重要关目——喝雄黄酒。之所以有喝雄黄酒这个关目,据说是因为雄黄酒有驱妖辟邪、杀虫解毒的功效。我家祖传不擅饮酒,但是既然是习俗,这个俗当然是不能免的,记得祖父和父亲必然会于此际一展“雄”风,定要喝上那么一两盅雄黄酒的,哪怕结局总是“爷儿俩一头睡”,睡到太阳甩西才醒“梅”。这令我对雄黄这一名目印象非常深刻,而白娘子因为被逼喝下雄黄酒而现了原身的故事非常奇幻震撼,就更让我难以忘记这件法海手中的重要“法”器了。
不过,雄黄这名称是后来知道的,我们街上的人可都说是“寻黄”呢,好像盐河东盐河西都一样。“雄”字不难写不难认亦不难说,为什么不雄赳赳说开口大、“气”势强的“雄”,反而情愿憋憋屈屈说开口小、“声”威弱的“寻”呢?我寻思再三,觉得似非寻常,乃试着寻找其中的因由,得出的结论是,街上人将“雄”说成“寻”,非是在寻开心,而是因循了“雄”字的古音。
查《上古韵部及常用字归部表》,可知“雄宏弓崩鹰朕肯孕”等字同在,这就意味着现代汉语里韵母为ong、iong、ing、en、eng、ün的字,有一部分在上古曾拥有共同的韵母。特别是韵母为ün的“孕”和韵母为iong的“雄”同韵部,使得“雄”变“寻”看起来就显得很寻常了。再查中古的平水韵,发现“雄”已经归为平声,这个韵部里的字韵母不是eng就是iong和ong,也就是说,到了中古时期,“雄”的官话韵母已演变为今天的这个样子,“雄”读“寻”除非是古音保留。后世之人也就难免搞不清“雄”“寻”本是一家亲,明代李时珍就引述过苏恭之言,说是“出石门者名石黄,亦是雄黄,而通名黄金石,石门者为劣尔。恶者名熏黄,止用熏疮疥,故名之”。李时珍还引述陈藏器的话,说是“今人敲取石黄中精明者为雄黄,外黑者为熏黄。雄黄烧之不臭,熏黄烧之则臭”。
药典言之凿凿,莫非涟水话里的“寻黄”就是所谓“熏黄”?但端午习俗只有说喝雄黄酒的,没有说喝熏黄酒的,而且“雄黄烧之不臭,熏黄烧之则臭”,人们为何要把质劣且臭的所谓“熏黄”放到酒里品尝?看来这部经典药典似乎确有鲁迅等人所诟病的荒诞不经的成分。用语言学的知识来解释“熏黄”之名称或恐比较接近本真吧。
在平水韵里,虽然“雄”从上古韵部的出列了,但是ong、iong、ing、en、eng、ün不分的现象依然存在。如平声里的“荣莺情琼宏横倾兄”,上声里的“顶等肯颍颎炯迥”,上声里的“窘引允敏准肾”,其中可见“兄”“倾”同韵、“炯”“顶”同韵、“窘”“允”同韵。足见语音演变的过程是渐进的,也存在不同步、不均衡现象。这就给古音的承袭留有一定的空间。
我们不妨再咂摸咂摸,ong、iong、ing、en、eng、ün不分的现象在涟水话里还是较为明显的。如“左”倾、右倾,还有倾向、倾斜、倾听,这些话里的“倾”,普通话发音都同“青”,而涟水人发这个音,韵母都是iong,和“兄”韵母相同。再如横竖的横,涟水话说成起哄的哄;“家有贤妻,不遭横事”“头脑一横”“蛮横”,其中的“横”也都说是“哄”。“横竖”意思是反正,横竖都一样就是反正都一样。“横竖”有时会简化为一个字“横”,如“不管你怎么说,横不想搞你玩”“我家人不谈好不好看,横没有一个黑皮子”等。
涟水人还会把训斥说成是“雄”,如“他被我狠狠雄了一顿”,我觉得这里的“雄”本字就是“训”,道理即如“倾”之为qiōng、“横”之为“哄”。沭阳、灌云一带把“群众”说成“穷众”、把“倒运”说成“倒用”,陕北人把“顺利”说成“送利”、把“馄饨”说成“红通”,道理也是一样。
不独方言,普通话里也有ong、iong、ing、en、eng、ün不分的古音保留现象,如“窘”音同“炯”而不同“君”,“荣”音同“融”而不同“萦”,“苘”音同“请”而不同“炯”。
说到“苘”,自然会想起涟水的一句俗话,叫作“请没得麻结实”。这句俗语非常有意思,修辞上用的是谐音,功能上有抢白、回怼、拒绝、刁难、拿架子、嗔怪、捉弄、打趣、打岔等多种效果。对方如果是找茬、责罚而说“请你”如何如何,就可以用“请没得麻结实”这句话一下回怼过去;如果对方不是太有诚意或是不够尊重地说“请你”如何如何,也可以用这句话作对等回应;如果对方是小孩、美女,急切地“请你”如何如何,那么,为了故意让对方着急,假装不情愿帮忙,也可以用这句话回应;如果对方是不招人待见、喜欢揩油讨便宜的主儿,要“请你”如何如何,就可以带点儿脸色地用这句话加以拒绝。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并不知道“请没得麻结实”这句话的确切含义。这里的“请”实指“苘”,因“请”和“苘”同音,对方说“请”,就故意谐音为“苘”,然后以此为话头,引出“麻”来,用以贬损“苘”,达到回怼、捉弄、打趣对方的效果。那么,为什么说“苘没得麻结实”呢?
百度一下,可知苘是一种与麻相似的作物,在中国的种植和利用历史悠久,最早的记载见于《诗经》《周礼》,距今已有余年。当时被人们用作衣物的原料,但由于纤维品质不及苎麻和大麻,后逐渐变为制造绳索和包装用品的原料。可见,苘确实没有麻结实。
苘常见于路旁、荒地和田野间,它长有桃子形状的叶子,两面长有细小的绒毛。小时候,农村到处都可见到成片的苘田,那是儿童玩耍的乐园。苘叶茂密如盖,可以躲找,可以捉蜻蜓;苘叶子里常有青虫包在里面,刚好可以捉来喂小鸡。如果玩耍之时恰逢内急,那也大可不必捉急,正可因势利导就地埋伏,行事非常便当而隐蔽,岂但不急,分明还有几分惬意和得意,手边没有手纸也没事,正可以就地取材——那苘叶可算得是上好的纯绿色卫生纸呢!
按:苘是形声字,声旁为冋,声旁的读音为“炯”,但是苘的韵母不是iong,而是ing,同样显示了古音韵母iong和ing不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