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四时,既有气韵之变,更有情思之系。四季不仅是春夏秋冬季节的嬗替,更是人类灵魂在宇宙间跳动的轨迹。观其变,悟其道,体会灵魂跳动轨迹背后的文化之美,才能真正走进四季之中。
每年6月5日至7日之间,当太阳到达黄经75度时,芒种节气到来。这是夏季的第三个节气,仲夏时节开始了。
在民间,一些地方流传着芒种日“送花神”的习俗。绚丽的夏花此时渐渐零落了,层层叠叠浓淡不一的绿色,成为芒种的主色调。人们依依不舍地饯送花神归位,表达对花神的感激之情,盼望来年的相会。
这时,大部分地区的稻田进入返青阶段,秧苗嫩绿,一派生机。“东风染尽三千顷,折鹭飞来无处停”的诗句,生动描绘了芒种时节田野的秀丽景色。
喜悦与忙碌,是芒种节气的主旋律。
夏季的节气大多与农事有关,而芒种达到了“三夏”的农忙高潮。
何谓“三夏”?夏收、夏种、夏培,缺一不可。在这个时节,雨量明显增加,气温显著升高,常常伴随着台风、暴雨、冰雹,农人在田间挥汗如雨,紧张劳作。夏熟的麦子要抢收,秋收的稻子要赶紧播种,春天种下的作物要管培。无一事能误,无一时不忙。
芒种芒种,字面的意思是:“有芒的麦子收,有芒的稻子种。”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而实际的意思呢,正是“忙种”。长江流域“栽秧割麦两头忙”,华北地区“收麦种豆不让晌”,我国从南到北都在“忙种”,可以说,这是一年中农人们最忙的时节。
宋代大诗人陆游在《时雨》中生动地描写了此番繁忙情景:“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即今幸无事,际海皆农桑;野老固不穷,击壤歌虞唐。
这个“忙”,带着一种与时间争分夺秒的紧迫感。
“春争日,夏争时”,这时间的紧迫,是以“小时”为单位的。“收麦如救火,龙口把粮夺”,“芒种不种,再种无用”,这些农谚形象地说明了夏收夏种的紧张气氛。
为什么?因为到了芒种时节,天地之气的变化已经来到一个即将迎来重大转折的时段。
芒种节气三候为:初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鸣”,三候“反舌无声”。
徐冬冬∣《丙申年五月初二芒种初候螳螂生》来源:《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
在这一节气中,螳螂在上一年深秋产的卵,因感受到阴气初生而破壳生出小螳螂;喜阴的伯劳鸟开始在枝头出现,并且感阴而鸣;与此相反,能够模仿其他鸟鸣叫的反舌鸟,却因感应到阴气的出现而停止了鸣叫。
很明显,这三个物候的出现都和阴气的初生有关。
依托阳气生长的谷类,必然要赶在天地之气变化的关键点之前赶紧播种下去,这样才能保证秋之收获,保证生命成长所需的给养与储备。
在阳气最为充沛、振奋、覆盖天地之时,喜阴的靡草承受不住而凋亡。而到了芒种,阴气开始悄悄地缓缓地萌生,螳螂、伯劳这些喜阴的虫鸟便非常灵敏地活动起来了。
草间螳螂初生,枝上蝉鸣,小池蜻蜓飞……在仲夏夜的星光中,虫儿们的快乐季节开始了。
再过些时日,便是夏至。夏至,是太阳直射北回归线的日子。也就是说,在芒种期间,每一天太阳都在向离我们头顶最近的点移动着,每一天空气里的热力都在增加。
天地迎接着那个不断向北逼近的直射点,就像一个不断加温的大烤箱,直至火力的最高点。难怪,仲夏又被称为盛夏,这是一段“最夏天”的时光。
“仲夏日中时,草木看欲燋。”唐代田园诗人储光羲寥寥几句,写出了芒种节气二候“鵙始鸣”的火一般的气息。
燃烧,是这个时节生命的状态。生长,生长,生命壮大的第一轮果实纷纷成熟了。荔枝,百果之王,在这时大面积地上市。妃子笑,白糖罂,南国红,玫瑰金妃,桂味,每过一两天就有新的品种冒出来。何止在岭南?大江南北,早桃、杏子、李子,带着清香的脆甜,被采摘下来;很多的瓜类,蕴藉着饱满的甜汁,愉悦着人们的味蕾,更愉悦着人们的心灵。那个青黄不接,靠储粮和苦菜度过的漫长的冬春与初夏,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一批批果实瓜熟蒂落,还有更多的果实在茁壮生长,“最夏天”的气息,是多么的火热,多么的甜美!
还有一种气息,在芒种二候“鵙始鸣”这个时节生长出来。
鵙,就是今人所知的伯劳鸟,一种小型猛禽,喜食虫类,对农业有益。伯劳鸟喜阴,感阴而鸣。它开始在枝头出现,鸣叫着,成为芒种二候的物候特征。
这意味着在火一般的盛夏阳气中,有阴气在悄悄地滋生。太阳将逐日靠近它在北半球运行轨迹的最北端,北半球白昼时间最长的日子就要到了。长其夏至,短其冬至,当太阳接近夏至这个顶点时,转折就要到来。芒种,正是一个孕育着转折的时节。
而芒种二候“鵙始鸣”的人文意义,同样是耐人寻味的。在这幸福而甜美的“最夏天”里,有一种文化传说的感伤。
徐冬冬∣《丁酉年五月十七芒种二候鵙始鸣》(局部)来源:《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
伯劳鸟的得名来自一个古老传说。西周宣王时,贤臣尹吉甫听信继室的谗言,误杀前妻留下的爱子伯奇,之后十分后悔。一天,尹吉甫在郊外看见一只从未见过的鸟,停在桑树上对他啾啾而鸣,声音甚是哀凄,他内心一动,于是说:“伯奇劳乎,如果你是我儿子伯奇,就飞来停在我的马车上。”话音刚落,这只鸟就飞过来停在马车上,跟着他回家了。伯劳鸟之名便由“伯奇劳乎”一语而得。
更有一种哀伤是“劳燕分飞”。《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伯劳是留鸟,燕子是候鸟,当伯劳遇见燕子,瞬间的相遇无法改变彼此飞行的姿态,伯劳匆匆东去,燕子急急西飞,因此,相遇总是太晚,离别总是太急。东飞的伯劳和西飞的燕子,合在一起成为诀别的象征。
这样的别离不是传说!它在人间一幕幕地上演着。
仲夏,草木葱茏,幽谧的树林里,栖息着很多美好的鸟儿。共宿共飞的反舌鸟,却不再像春天那样鸣叫,而是变得沉默了。
“反舌无声”,正是芒种三候。
反舌鸟长得不是那么漂亮,却是吟唱的高手。在春天,它既能自得其乐地鸣唱,又擅长仿效别的鸟叫,仿佛一位口技专家,画眉、黄鹂、柳莺乃至雏鸡鸣声,无一不学得惟妙惟肖,且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时像笛声,有时像箫韵,叫声婉转,韵律多变,如浑身是舌,故得百舌之名。
这个特点是如此鲜明,又是如此少见,所以在百鸟之中,貌不惊人的反舌鸟,反倒引来众多文人吟诗写赋,歌之赞之。
宋代诗人文同写道:“就中百舌最无谓,满口学尽众鸟声。”唐代大诗人刘禹锡赞它:“笙簧百啭音韵多,黄鹂吞声燕无语。”“诗圣”杜甫有诗道:“百舌来何处,重重只报春。知音兼众语,整翮岂多身。花密藏难见,枝高听啭新。”
但是,反舌鸟作为芒种三候的物候特征,恰恰不在于它的善鸣,而是在于它的不鸣!
在火热的夏日里,春天里“学尽众鸟声”的反舌鸟为什么静默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反舌感阳而发,遇微阴而无声也。”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时候,阴气微生,感阳而鸣的反舌鸟便不再发声鸣叫了。
此时,人们目之所及的一切,其实还都是阳气盛极的现象。天空的太阳是那么灼热,阳光明晃晃地灼烤着大地,空气里充满了燥热的气息,似乎只有一层胜过一层的热浪,哪里还能察觉到那一丝丝悄然滋生的阴气?
而且,阳气最旺的端午,往往就在芒种时节之中。
端午节的习俗很多,除了吃粽子、划龙舟,还要挂蒲艾、浴兰汤、戴香包、佩五色线、点雄黄。这些风俗带有强烈的时令特点,几乎都指向盛夏时节祛毒除瘟驱邪的需要。《荆楚岁时记》说:“五月五日,竞采杂药,可治百病。”
仲夏高温高湿,百毒丛生,端午节因此又被叫作“五毒节”,所谓“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古人甚至认为五月是“毒月”,是“恶月”,要用各种方法来预防五毒之害。
上天对生命的呵护在此时又一次显现。毒月之时,也正是药草成熟之际。端午前后,艾草、菖蒲等草药的茎叶最壮,药性最足,功效最好,装袋悬门挂之,煮水入酒饮之,与谷米同烹食之,制汤洗之浴之,人间的男女老幼在药草香中安然度过炎炎盛夏,免受五毒侵害之苦。
正是在这炎烈之气中,内藏一阴之生。午者,阴阳转换也,此时阳气达到最旺,其后阳渐息,阴渐长。
在被炎热所灼烤的一切表象之下,蕴含着虽然细微却是本质性的变化。这就是将“反舌无声”作为芒种三候的大智慧。
徐冬冬∣《丁酉年五月二十二芒种三候反舌无声》来源:《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
唐代张仲素《反舌无声赋》写道:“彼众禽兮,终岁嘤嘤;此反舌兮,语默有程。盖时止而则止,故能鸣而不鸣。青春始分,则关关而爰语;朱夏将半,乃寂寂而无声。有以见天地之候,有以知禽鸟之情。”
好一个“盖时止而则止,故能鸣而不鸣”,这便是反舌鸟的与众不同了。而我们的祖先灵敏地捕捉到这夏木好鸟“其鸣”“其默”的变化,并从中深刻认识到“天地之候”,古人见微知著的能力着实令人惊叹!
——摘自《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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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徐立京
绘者:徐冬冬
《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不仅是一套关于时令、气候、物候变化规律的知识体系,更是属于中国人的时间哲学,其中蕴含着古人对自然、天地、岁月、人生的思悟。
作者从生命观的角度,追寻四季更迭的脚步,对每一个节气和物候进行解读,不仅从知识层面予以解释,更结合自身的人生经历与生命体验,挖掘其中饱含的中华民族古老的智慧、哲思与诗意,赋予其生命美学的新阐释。
当代中国抽象绘画大师徐冬冬历时八年创作完成《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系列组画,这是第一套完整描绘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抽象绘画作品。
著作精选余幅画作,并收录与王蒙、丁一汇、陈来、薛其坤等名家的对谈,从艺术、文学、哲学、科学等不同角度,展现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所代表的中国智慧对当代世界的普遍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