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与夫人欧阳氏本文配图由刘建海提供
文
袁送荣
(一)
堂客本是堂中客
堂客,在荷叶塘,不是指“堂客不空,桂罇恒满”的那个堂客,而是指妻子、夫人、老婆、屋头的、崽屋里娘。加个“们”字也即堂客们,指扎堆的已婚女人。
荷叶塘的女性地位比较高,大多数明媒正娶,担纲家庭主妇角色,有的家庭男人比较实诚的,更是兴奋得好像“讨甲娘回来哩”,“菩萨一样供着”,足见位置特殊,有头有脸,有职有权,有章有法,这恐怕也是荷叶塘女杰辈出的原因之一。这里头啊,夫家不把进门的新娘当外人,直接就请到庄重肃穆的堂屋来,毕竟是外姓,不共祖先,于是给了一个“客”的称号,叫“堂客”,不然就要叫“堂主”了,夫家给的待遇和地位让荷叶塘的女人快乐外嫁,轻松融入。
曾国藩是地道的荷叶伢,讨个堂客欧阳氏。直到现在,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位诰命夫人、总督太太、涤生堂客、荷叶媳妇叫什么名字,两百年来,她懿德在,清芬存,但只知姓氏,不知名谁,低调得不靠谱,史书一笔带过,族谱有姓无名,书信难见笔墨,言谈很少触及。
我翻阅大界族谱,里面表述为,“衡阳欧阳凝祉女,清封一品夫人一品侯夫人一品侯太夫人”,就连很多曾国藩研究专家,可能都不知道这位默默无闻却又声名显赫的奇女子的名字,这让我对她多了很多神秘感。
写此文时,我刻意向曾国藩研究专家刘建海讨教,他先是幽默回复:“芳名玉英”。不久告知:“应为欧阳秉钰,其兄欧阳秉铨,字牧云。”怕有误差,我再向曾国藩六世嫡孙曾樾校长请教,他郑重答复:“袁老师好。因封建礼数原因,天祖母之名讳各类文书信笺很少提及,赞同建海先生说的欧阳秉钰,或字玉英。”
综上考究,“无名英雄”有名谓“秉钰”,有字为“玉英”。这个名与字,既有读书人的心怀,希望女儿美玉无瑕,英姿勃发,也有乡村人家的通俗取法,朗朗上口,合乎乡味。
曾国藩早年生活地:双峰县荷叶镇白玉堂
(二)
莲湖书院连婿翁
衡阳从来是胜境,蒸湘自古聚英才。与湘乡荷叶塘一山之隔的衡阳金溪庙,出了个教书先生欧阳凝祉。老先生廪生身份,和曾国藩父亲曾麟书关系很好,属于同门和铁哥们,两者经常交流交往,欧阳曾以《共登青云梯》为试题当着其父的面测试国藩,得到正确结论,“是固金华殿中人语也。”当时就有小心思,想把秉钰许配给他,只是女儿尚小,不好意思提及,但为今后他俩成功喜结打下基础。
欧阳从私塾先生到官学老师,从四处奔波的潦倒塾师到官办学堂的显赫山长,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是有意无意培养了一个国之藩城,阴差阳错相中了一个乘龙快婿,直接间接成就了一个巨型家族,让他一辈子几辈子都感觉痛快淋漓。
衡阳有个莲湖书院,名不如石鼓,学不如船山,但因曾国藩的岳丈欧阳凝祉在此教学,在此主持,所以很有名气。城西西湖多莲花,清纯四溢,莲湖书院就依着风水,傍着小湖,迎着荷风,品着书香。乾隆年间衡阳知县陶易设立的这座官办学堂,建在山林水泽之间,是“天人合一”儒家哲学思想的直观反映。
曾国藩成名后,为莲湖书院写了一幅绝妙对联,“莲香入座清,笔底当插成这般花样;湖水连天静,眼前可悟到斯道源头。”题联形象体现了他儒家思想观念和治学态度。这是一幅嵌字联,分别巧将“莲湖”二字嵌入上下联之首。上联写莲湖书院学习目标,意思是说,读书治学应达到“香远益清”之境界,做到内外双修,内有德馨,外有文馨,读书治学与立德修身“德艺双馨”。下联写莲湖书院学习环境,意思是说,在这安静的环境中,应心静如水,潜心学习,即可领悟到圣贤学问的源头,潜心涤虑、专心治学,达到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国之藩城、修齐治平的人生目的。
莲湖书院是欧阳凝祉的福地,他授业一生的精神和精神力量凝结于此,他欣慰平生教学有成桃李争妍的福祉也在这里形成峰值,加之女婿关心提携,担任莲湖书院山长多年,更加让自己欣慰宽怀。曾国藩在衡阳操练湘军时,经常在莲湖书院和对面岳丈家休憩、读书、谈经论道。秉钰也会来此侍奉父亲陪伴夫君,那是多么美好惬意的一段时光。
国藩清闲自在,著文做诗,夫人悠然自得,敬父相夫。欧阳凝祉去世后,曾国藩悲痛不己,题写挽联:“梁案尚齐晖,庆洽孙曾,世泽长垂湘水;莲湖曾侍坐,宦游南北,遥天痛说岳云。”曾国藩是个真君子好道人,从他忠诚卫道、忠肝为国、忠贞爱妻、忠孝长辈上就可以看出。一幅挽联,一腔痛扉,一片深情。
曾国藩撰并书《欧阳氏姑妇节孝家传》
(三)
夫为侯爵妻诰命
曾国藩和妻子的婚姻故事富有传奇,与他本人的木讷和妻子默然完全不相一致。
年,21岁的曾国藩到在岳麓书院求学。
踩在松软的秋叶上,年轻的学子在科考路上虽几经周折但依然踌躇满志。山间庭院深深,林间树木葱茏,走在“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林麓谷里,他打开自己豪爽向上的心扉,展示一种向往神鹰的英爽俊拔之气,在这集聚湖湘大成文化的林子里自由吮吸着开化的气息。
他曾吟诗给弟弟温甫,“岳麓东环湘水迴,长沙风物信佳哉!妙高峰上携谁步?爱晚亭边醉几回?夏后功名余片石,汉王钟鼓拨寒灰。知君此日沉吟地,是我当年眺览来。”
和老家高嵋山一样,岳麓高嵋都属南岳七十二峰那个派系,通着脉络连着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不是高耸入云的那个范儿,身高不够追云天。但两者却都是环抱氤氲,吞吐人文的好地盘。曾国藩自小就有远大志向,这山望着那山高,高嵋山下利见斋、锡麒斋、百鲁庵念过字,白石峰下衡阳唐氏私塾进过学,回雁峰下石鼓书院读过书,东山之下涟滨书院求过教,岳麓山下岳麓书院肄过业。高中举人之前他的读书时光都在斋里斋外、山上山下度过。
“荣调”岳麓“支教”的欧阳凝祉打量着眼前这位青年人,心中直生欢喜。这是个人才,身形虽不是伟岸,但行走之间有气度。面相虽比较“草率”,却经得起诱惑,守得住贞洁,很是耐看。方言虽土得掉渣,但字词之间礼节毕现。头脑虽不算聪颖,倒也懂得笨鸟先飞。靠得住,本性好,后劲足,这是老师对小伙子下的定义。
老师早就张罗要把老家金溪庙邻村的小王姑娘介绍给国藩。两人一接触,还真对上眼了,很快定下亲事。可就在两人即将结婚的时候,王家因国藩几次应试不第,加之经济基础不如王家,便突然悔婚退庚,国藩20岁时曾家隆重接亲硬是被人家借口赖婚,曾国潘生生的让放了“鸽子”,徒留伤悲。
老师心生歉意,觉得对不起老朋友和爱徒,看到惆怅若失的国藩茶饭不思,神情恍惚,他眼前一亮,有了,移花接木,把自己家养了十六年的姑娘许配给他不就结了,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年纪,这个后生仔是个读书人的胚子,如果今后科考成功,也是欧阳家的幸事,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生意,咱得做。
打定主意,老师直言不讳地对国藩说:“我把女儿嫁你吧!”曾国藩知道,这是老师给的安慰奖。他细细遐思,深深掂量。自己门楣也不高,家境并不富,耕读尚起步,太需要老师这样的“大人物”来提携了。也曾看到这位小妹妹自幼作诗弄赋,在乃父身上汲取营养,虽然貌不出众面容平平,并不是那种自在娇莺,但知书达礼、贤惠齐家确实是农家人最需要的。
红着脖子,压抑激动的心,国藩请示父母后,羞涩点头。女儿当严守“纪律”,听从“父亲之命”。曾国潘是欧阳门下学子,没少见秉钰姑娘,懂得耕读门第出品的她举止优雅,谈吐大方,是块做堂客的好料子。
曾国藩生就三角眼,自带光芒,透露阴森。他其实很怕接触女性,不是因为功能不行,这方面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最自卑的是有个“蛇皮身子”,一种无法治愈的牛皮癣,人家说他蟒龙投胎,羡慕嫉妒恨,可无边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每两天就掉一次皮,痒极了,不是心花怒放的痒,而是呲牙咧嘴的苦。挠成为他生命当中最重要最必须的一种工作。
平常自己挠一挠,不会打扰别人。可是结了婚就没这么简单了,想想看,晚上睡觉脱了衣服后,新娘看到自己一身皮癣,满床飞屑,不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才怪呢!
怎么办?得实话实说。
年的春天,荷叶塘高嵋山下的白玉堂喜气盈庭,花红柳绿,一派嫣然。是个结婚办喜事的好日子。曾家早就张罗装扮开了。张灯结彩,大宴宾朋自是情理之中。想老曾家在这天子坪地界也算大户人家,老大结婚当然得大摆筵席,礼谢亲朋。
曾国藩笑得很僵硬,愁绪万千。入夜时分,宾客散尽,家人各归其室,把时间留给新人。如若他人,定不负良辰美景,进入天地交合之间,云雾缭绕之境。可曾国藩迟迟不敢下手,好容易把衣服脱去,眼前这位郎君皮肤粗糙,皮屑飞扬,深深的血印横七竖八地印在皮肉上,年少的秉钰顿时吓得叫出声来。
曾国藩气力全泄,时光凝滞在无声的夜幕下,隔着门窗也惊悚不安。良久,新娘说,既然嫁来,便是你的,我不抱怨什么,这就是命。国藩的心在冰冷中际遇暖流,苏醒过来。欧阳继续说,但我有一个要求,有一天你得给我弄个诰命回来。曾国藩拼命点头,来日方长,当下重要。先得君心,再履“军令”。
就这样,在纷飞的屑沫中,欧阳成了欧阳氏。就这样,在祖辈的期望和妻子的嘱咐中,宽一成了国藩,书生成了侯爵,村妇成了诰命。
这个女人把自己的福泽播撒到曾家门楣,旺夫旺家旺户旺族,众人称颂,把一个寒贫小家打造成侯爵门第,老夫人功在曾家,利及千秋。
欧阳夫人书信
(四)
夫妻就是同林鸟
欧阳秉钰旺夫旺家的法宝,在于当好家,管好崽,持好俭,养好德。
曾国藩一生写信无数,一般都是写给父母、诸弟和儿女的,是一些问候、叮嘱、告诫、托付之类的言辞,其中一些话还成了家教金句名言,造化曾家世代荣昌。但他很少写给自己的执帚。一生就只两封。秉钰不是那种幽幽怨怨、愁肠百断的多情女子,也无需多写。自古,文字越少越有看头。
曾国藩从咸丰二年底离家筹办团练湘军,到同治十一年去世这些年头里,两口子聚少离多,老曾和妻子不会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更不会鸿雁传书泪湿罗巾,他们属于那种无言的爱,传统的情,相敬如宾的美,相濡以沫的曼。
他们之间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说些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也无需多想,不会是风花雪月之类的甜言蜜语,也不会有太多的怒目圆睁争吵不休的情景,以曾国藩的稳重老成,知书达礼,以欧阳氏的默然执着,淡然雅致,他们俩没有对峙对垒的由头和念想,更多的是言辞温婉的相互商讨。
曾国藩外出为仕,夫妻当然思念深切,也自有表达的需要,欧阳夫人要对丈夫说的话,会由儿子纪泽纪鸿信中代言,附带几句,虽说寥寥无几,但很关键。曾国藩要与老妻交代的话,也大多在给儿子的书信里捎来。这是荷叶塘的风骨,男主外女主内。来去皆为子孙,自我只是点缀。因此保存下来的由曾国藩直接写给夫人的信就两封。
端午节吃粽子和雄黄,不是西湖白蛇和许大官人的独享,荷叶塘也一样。曾府族大,节日氛围尤为浓烈。九府十宅都串门吃着妯娌做的不同风味的粽子。同治六年五月初五日,欧阳夫人接到老公寄来的一封书信,这封信里,曾国藩与夫人谈及居官与居家、盛与衰。
他告诉亲蜜爱人,官是暂时的,家是永久的,官视为用,家视为本。他说,“欧阳夫人左右:自余回金陵后,诸事顺遂。惟天气亢旱,虽四月二十四、五月初三日两次甘雨,稻田尚不能栽插,深以为虑。科一出痘,非常危险,幸祖宗神灵庇佑,现已全愈发体,变一结实模样。十五日满两个月后,即当遣之回家,计六月中旬可以抵湘。如体气日旺,七月中旬赴省乡试可也。”
可以看到,曾国藩对自己的老婆甚是敬重,开口必是欧阳夫人,那种相敬如宾的情景溢于言表。这段话和夫人聊的都是家里琐事,告知自己的事情办理得怎样,忧虑人间四月天的气候,担心并欣慰孩子的身体和考试。虽贵为朝廷大员,处庙堂之高,却也